银河(第7页)
“啊!啊哟——!”
太阳穴痛。只不过是因为累了。喊得太多太久。
一双倒过来的眼睛。呆滞的眼神。
“死有余辜!”
“死了就死了,不许哭!再哭就他妈的把你们也捆起来!”
电话盘。“我他妈的要火葬场!死了个黑帮!你们他妈的快点儿来!”
电话盘。旋转。旋转。旋转。转成一朵仙人掌上的黑花。分泌着黏液的黑花。
“奇怪,要不是今天他提起来,我简直不记得那个张春萌了……”
“谁提起了谁?”
“就是早上我在美术馆前头见着的那个老头。他跟我打死的那个作家,是孪生兄弟。他原来是个画画的,没他兄弟有名。”
“他提起了谁?你想起了谁?”
“他提起了那作家的儿子,叫张春萌的。跟我差不多大。他提起来,我才想起,打到一半,打得那作家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从学校回来了。他进了屋,一见那个情景,浑身哆嗦……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他还有什么表现,是哭是叫,我根本就没注意。我命令他同狗老子划清界限,他好像木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个划法。我就把皮带递给他,命令他用皮带揍他的亲爹……”
“天哪!你打哪儿学来的这种惨无人道的办法?”
“我说不清。真的说不清。我的兽性是怎么涌现出来的?谁也没有具体地教给过我。可是我在那种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就那么干了……”
“这真可怕。张春萌为什么依着你呢?那是他亲爹啊!”
“我连自己都弄不懂,怎么弄得懂他?他比我个子高,力气一定比我大。当时屋里只有我一个戴红袖章的,倪敏她们都走了嘛……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反抗,挥起皮带,打了他的父亲!当然,他犹豫,他不时紧闭着眼睛,当皮带的铜头落到他父亲身上时,他甚至被吓得蹦了起来,因为他父亲用那么一种没法形容的眼神望着他……可是他毕竟打了不止一下……”
“他心上的创伤一定比你还深!”
“不错。也许,就从那天起,他彻底地垮掉了。现在他成了同那以前截然相反的人。可是他也还有感情,有思想,并想有所作为——他怀里永远揣着一把折刀,他要找着我,并且把我杀了……”
“天哪,这是真的吗?”
“真的。这是绝对的真实!”
“蔚兰,你折磨自己还不够,你还要来折磨我……啊!停止吧,停止吧!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
“怎么是胡思乱想呢?一切都很有条理……后来那作家的老婆回来了,她一进屋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哭得死去活来……倪敏她们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大家一顿吆喝,她不敢哭了……我们叫来了的火葬场的车,于是,那作家很快就烧成灰了,现在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原来我在兵团时爱得不得了的那本旧书,就是他写的。我打死了他,可他的书救活了我——我在1975年最苦闷的时候起过自杀的念头,是那本书,书里的人物,人物说的话,让我打消了那样的念头……这不是很滑稽吗?啊!”
“不要这么激动,蔚兰。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我们太渺小了。要把发生过的一切都弄懂,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当然。我并不幻想立即弄懂一切一切。可是我总得弄懂我自己啊!我为什么会把他打死?为什么?为什么?”
“谁能答出这个为什么呢?”
“我!我还是能够的!你不要反驳我……我想明白了,我打他的时候,并不懂得什么叫死:我恨他,所以打他,并不知道打到什么程度就会致死;发现他死了,我的恨还没有消,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害怕或恶心之类的感觉。其实当时我自己死掉,我也不会有多大的痛苦。死仿佛是件无所谓的事。今天他死,明天我死,死了就死了。”
“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从小就受到那么一种教育。无论是革命英雄的死,还是叛徒的死,都被讲得很轻松,很简单。我们的电影现在不是还在这么拍吗?一阵枪响,战场上的敌人就龇牙咧嘴地倒下了,死得真容易、真好玩。现在小学生们还是跟我们那时候一个样,玩打仗,‘嘟嘟嘟嘟’,快快活活地学着电影里的那些‘鬼子’、‘狗子’歪扭着倒下……”
“其实,每一个倒下的人,都包含着一部完整的悲剧……”
“我爱你,就爱的是你这种思想的闪光!”
“这是闪光的思想吗?也许会有人以为,我到了战场,不敢向敌人开枪呢。我会开的。但是,正因为我懂得双方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一条生命,这生命并不都是依自己的意愿才来到我面前和我拼命的,所以,我才更感到我有责任为消灭那种驱使他们来侵略、抢掠我们的祖国和人民的邪恶力量而进行战斗。我会打死那扑向我要我命的士兵,可是一旦他成为俘虏,我就会立即丢弃打死他的想法,我甚至还会怜悯他,爱他!”
“可是懂得这一点的人,不是太少了吗?现在还有那么一些愚蠢的宣传,让人们轻生爱死,把生命看成毫无乐趣的东西,把死亡看成简直是无所谓的那么一回事儿……我当年就是在这么一种潜意识支配下,把那作家打死的!”
不是鸦嘴胡同21号,而是自己的家。
大敞的屋门。屋门上的玻璃裂着大缝子,如僵住的闪电。乒乒乓乓的声音。什么东西“咕冬”倒下的声音。
怎么回事?
冲进去。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