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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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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移到了妈妈的眉下?惊恐的眼神。恳求的眼神。绝望的眼神。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爸是红小鬼出身!”

“什么他妈的红小鬼!走资派!”

“你们混蛋!”

“你才混蛋!”

冲过去。

妈妈拽住了自己,妈妈的胳膊怎么变得如此有力?

“蔚兰,他们是造反派!”

是啊,“中央”支持“三司”,他们是“三司”的造反派!

同妈妈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脸贴脸。痛哭。流在一起的泪水。流进了嘴角。苦。

搪瓷碗被掷到了地下,凉豌豆满地蹦着……

妈妈仰卧在床上。散乱的头发。眼睛。僵住的痛苦的眼神。滚到墙脚的“敌敌畏”药瓶。

“妈呀!”

豌豆为什么盛到了黑瓷碗里?

仙人掌上的黑花,怒放着,仿佛是一张讽刺的笑脸。

“你怎么又想起你妈妈来了?”

“她死得跟那作家一样地惨。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她对我的一拽一搂,和她眼泪蹭到我脸上的感觉。她那一声喊叫‘他们是造反派!’够我思考一辈子的。因为‘中央’支持‘造反派’,所以我们都得服从,尽管这‘造反派’甚至是要让我们死……啊,妈妈!可怜的妈妈!”

“你这么思考下去,还得了吗?夜很深了,思考,也需要有劳有逸……”

“好的。你先睡吧,让我再想一会儿,一小会儿……”

6

骆蔚兰走拢窗前,拉开了窗帘,推开了玻璃窗。

窗外是墨蓝色的夜。夜空中撒满星斗,一条银河微斜地在夜气中颤动着,闪烁着。银河啊,你是无数的问题,你也是无数的答案。从问题到答案,必须经过怎样的途径?在这途径上,人类必须体验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怅惘,怎样的磨难,怎样的觉醒,怎样的欢欣,怎样的彻悟……

丈夫终于睡过去了,这一次他鼻息很轻,不时磨牙、翻身,偶尔还喃喃地呓语着。他是在梦中思考吧?那是一种痛苦的、混乱的、无望的思考,骆蔚兰尝过那味道……

让人们在清醒中思考吧!面对着一天繁星,任夜风拂动着鬓发,让滋润的夏夜的气息拥抱着自己,可以想得很深,很远……

树枝在微风中摇曳,盆花在幽暗中吐香,蟋蟀在角落里颤吟,蝙蝠在夜空中舞动。骆蔚兰双臂交叠在胸前,倚着窗框,望着那深远而博大的星空、那神秘而具体的银河,静静地思考着。

她想象自己,敲着鸦嘴胡同21号的门。开门的是张春萌。她和他坐在屋里,就是那间他们挥舞过皮带的屋子,他们谈着。她同他一起思考。用不着忏悔,也用不着报复。如果不是为了使人性更趋美好,那我们为什么要信仰它?不能教条,也不必“修正”。事实。事实。事实。然后是深深的思考。他解开了上衣的衣扣,伸手从内兜里取出了那把折刀,把那闪着寒光的锋刃,展示给她。她接过来,感谢他赠予的这贵重的纪念品,这锋利的刀刃,应当对准的是那些调动、释放兽性的东西。“人应当更像人。”从我们这一代开始!……

忽然,有一种力量,在骆蔚兰身体里蠕动着。她把双手搁到了腹部,她感受到了那刚刚进行到一百多天的细胞分裂。一个胚胎,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这个曾经亲手戕害过一个有很高价值生命的母体内孕育着。获得性真的不能遗传吗?人类在几千年文明史中艰苦修炼出的美好的人性,就不能通过遗传基因传递给下一代吗?就算是这样吧,骆蔚兰,这变得格外理智而富于人性的年轻母亲,决定为自己的下一代,准备一种比自己当年身受的要正常而美好的熏陶。她的儿子也许将遇到真正的敌人而必须与之格斗,但他将不会去、消灭一个俘虏。这将成为整个民族更文明更健全的一种标志。

银河系在旋转。太阳系在运动。地球湿漉漉地徐徐调换着向阳的一面。在中国,在即将迎来曙光的北京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在一间小屋的窗边,一个女子仰望着缓缓移动的银河,深深地思考着,思考着……

1980年5月写于北京

1980年7月改定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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