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第2页)
近十年的踽踽独行里,这是他头一回把自己隐秘的内心诉诸于人:
「只有权力能救他们。」
「家父得先帝器重,是天子身边的重臣。当时今上尚未登基,甚至颇为仰仗家父,连我去王府伴读都是今上向先帝求来的。
「不谦虚地说,十二岁之前,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我那时对权力二字没有概念,以为那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直到家父获罪,我从朝廷重臣之后沦落为阶下囚之子,一夕之间见识了什么叫世态炎凉。甚至因为我的出身,那些从前见都不会见到的驿卒丶士兵,都以打压欺辱我为乐。
「我第一次,从押送家父流放的士兵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权力。他们欺辱我,我能反抗,但家父就会因此遭罪。为着这么一点压人的权力,我硬是受了一年的欺凌。」
他定定地看着徐复祯:「有一点权力,就可以左右下位之人的荣辱;有无上的权力,才有资格救世。」
徐复祯没想到他有这么悲戚的过往,不由红了眼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了下来。
她哭,也有伤怀己身的意思:她明白霍巡的那种落差。
当初姑母死后,侯府的下人为了讨好王今澜成日明里暗里地踩她。可是那到底是下人,再放肆也不能真的踩在她的脸上,饶是如此已令她不堪其辱。
他曾经是那样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一朝坠落凡尘,所受的磨难一定比她更屈辱百倍吧!
徐复祯真情实感地为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落泪。
霍巡走到她身
侧,取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有些无奈地笑道:「傻姑娘,哭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他半蹲下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地亲吻她面颊的泪痕。那泪水又咸又涩,就连他自己都没为自己流过那么多眼泪。
徐复祯抽噎地止住哭泣,断断续续道:「即便是过去了,那也是不能磨灭的伤痕。」
就像她前世的遭遇一样。哪怕是重生了,也经常在午夜梦回曾经凄惶的时日。
霍巡沉静地说道:「何尝不是涅盘重生呢?」
徐复祯仰起头看他。长长的烛芯压得火光忽明忽灭,连带着那张清俊的面庞也覆上了重重的阴影。
涅盘重生么……
徐复祯心里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自她重生以来,凭着一份不甘的怨念,把王今澜赶走,把自己的下半生牵系在一个罪臣之后的身上,如今还要只身返回抚州跟自己的族人争财产。桩桩件件,都是她从前想都不会想,更绝无可能办到的。
她也在涅盘重生么?
好歹借着高贵的出身,她可以为自己一搏。
可那些身如草芥的百姓,命运就只能依托在掌权者的良心之上。若逢如今的世道,那些覆在雪地里的灾民,便只能叹一声生不逢时。
霍巡起身走到窗边去推开紧闭的木窗。雪粒夹着风涌进来,打破了屋里沉重凝滞的气氛。
冷风吹得徐复祯的鬓发向后飘拂,她素来畏寒,此刻却觉得堵在心头的郁郁之气被那冷风吹散,心神蓦然清明澄澈起来。
权力。
徐复祯将手掌张开,又紧紧攥成拳头。
原来下位者的命运,真的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啊。
夤夜深沉,絮絮重云遮住了星月的光点,那雪光却又映照出一片森然的白。
盛安九年冬月,淮北雪深盈尺,沟渠成冰,官道难行,徐复祯的卫队穿越歧舒两州整整花了七八日。
路上,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往外看的冲动:她既然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见了也只是徒增伤怀罢了。
直至进入洪州府,那满目的萧然才渐渐地透出一线生机来,虽仍随处可见居无定所的流民,到底没有路边冻尸那般的骇然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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