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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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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徐复祯还是有些不解,「官府征走他们的田宅,不就没人种地了吗?」

「怎么没有?」霍巡道,「次年春耕前官府会将徵收的田地屋宅放出,无地的农户可以用银钱来赎买,是为「遴田」。流离失所的农户想要继续生存,就只能卖儿鬻女典妻,凑够银子来换田屋。」

「天灾难料,徵税官就不能通融一二么?」

霍巡冷笑了一声:「遴田令的颁布就是为了让朝廷旱涝保收。地方官三年一迁,若是政绩不足,轻则贬官,重则获罪。一边是决定前途命运的朝廷,一边是手无寸铁的灾民。你说他们会『通融』哪边?」

徐复祯还是很揪心:「那冬天官府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吗?各地都备有粮仓,为什么不能从其他地方调来粮食?」

霍巡道:「粮食从来都不缺的。但是官府不愿意轻易放粮。」

「为什么?」

「物以稀为贵。粮食越紧缺,官府就可以将米价抬得越高,从中获的利就越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一个残忍的事实:「在一些官员眼里,饿死几个百姓多赚几千两银子是很划算的买卖。」

徐复祯紧紧地攥紧了手:「太无耻了!」

霍巡叹息道:「天下苍生,系于君身。君臣不贤,则苍生不幸。」

徐复祯眼中水光盈盈地看着霍巡:「难道朝廷里就没有爱惜民生的臣子了吗?」

霍巡转头看她:「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今上登基后夷了当时的辛相的三族?那时家父以量刑过重帮辛相求情被打为异党,那些帮他上书辩陈的官员均以同罪论处。辛相案拖了一年多才定案,而家父从因言获罪到抄家流放,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

徐复祯眨巴了一下眼睛。她当然记得,只是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霍巡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继续道:「遴田令之前朝廷推行的是家父主张的均粮法,按收成十五税一,无论丰歉。收成的大头入了百姓口袋,便是灾年也能将就对付。若说从前一亩田养一户人家,遴田之后一亩田养十户人家。其中多出来的税银,六成经过层层剥削流入各级官员口袋,还能有四成进入国库。」

徐复祯「啊」了一声抬起头望着霍巡,道:「所以这才是皇上治罪的真正原因?令尊推行的均粮法让朝廷捞不着油水,所以干脆找个理由把他赶下台!而那些帮他说话的都是干实事的官员,皇上直接把他们都送走,剩下的就是蛇鼠一窝的狂欢了……」

霍巡淡然一笑,道:「这也是今上登基后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为民请命的臣子或贬或杀,留下来的臣子跟着皇上敲骨吸髓。臣为君心,朝廷烂了,所以今日在外边见到的场景是必然发生的。」

徐复祯想起白日所见那遍野的横尸丶驿站里骨瘦如柴的百姓,心里难受极了:「那这些百姓就活该遭罪吗?就不能有人来救救他们吗?」

霍巡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沉沉夜色,心绪好像也飘到了很远:

「我陪父母去往流放地之时,一路所见还是民康物阜;到一年后家父家母过世时,遴田令已施行数月,民穷财尽丶匪乱频出,中间隔的不过就是一道政令罢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烛芯压得火光忽明忽灭,连带着他的神色也跟着晦暗不明起来。

徐复祯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她纵使有钱,纵使能买到粮食给楼下的百姓饱餐一顿,可是比起歧舒两地十数万灾民,她的援手简直是杯水车薪,不过是给自己买个心安罢了。

只要遴田令存在,只要不测的天灾存在,就永远有人流离失所,永远有人曝尸荒野。

「这些年辗转各地谋生,见识到了民生凋敝,我反而更加明白家父当年顶着重重阻力推行均粮法的初衷。父亲临终前留给我八个字:居高为民,赤心家国。」

霍巡缓缓道,「唯有坐到君王之侧的位置,才有权力令天下苍生免于疾苦。」

徐复祯抬头看着立在窗边的霍巡,他正凝神看着窗外的夜雪。桌面烛台上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双幽深乌亮的眼眸里,像熊熊燃烧的野望。

烛火照映着他锋利的下颌线,紧抿的薄唇,笔直的鼻梁骨,蹙起的长眉,莫名与她想像中那个前世的霍中丞重合起来了。

前世人人都说他不好。佞臣丶杀星丶权欲薰心。

他掌权以后杀了很多人,把三省六部的要员几乎清洗了一遍。

人家都说他在铲除异己。

其实,他杀的那些都是该杀的人吧?那些人占据着高位,尸位素餐那么多年,敲骨吸髓那么多年,被民脂民膏供养了那么多年。

他把该死的人杀了,还要背负着罪恶的骂名,可他留在史书上的绝不该是这样的名声。

可惜她死得太早,死在他名声最坏的时候。

霍巡回过身来,见她仰头怔怔地看着他,琉璃般澄澈的眼眸里透出的分明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明知道不该把沉重的真相这样血淋淋地剥开给她看。可烛灯下她那闪烁着悲悯与疼惜的眼神,莫名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他觉得她会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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