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沦陷区小说(第5页)
譬如说,他母亲和言子夜结了婚,他们的同居生活也许并不是悠久的无瑕的快乐。……那么,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么?不,只有好!小小的忧愁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传庆相信,如果他是子夜和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一定较为深沉,有思想。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吗?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阑干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去,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来。他伏在阑干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儿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联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栏杆,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
她没有想到传庆竟会爱上了她。当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惟有她屡屡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诱了他(虽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而又不能给予他满足。近来他显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着。就是为了她么?那么,归根究底,一切的烦恼还是由她而起?她竭力的想帮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让他这样疯疯癫癫走开了,若是闯下点什么祸,她一辈子也不能饶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僻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丹朱是一个善女人,但是她终是一个女人。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然而她毕竟追上了他,一路喊着:"传庆!你等一等,等一等!"传庆只做不听见。她追到了他的身边,一时又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她一面喘着气,一面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传庆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来道:"告诉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懂不懂?"
小结:《茉莉香片》中或许有张爱玲那个可怜的弟弟的影子。
小说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对聂传庆心理的把握。聂传庆认识到自己和母亲都是封建旧式家庭的悲剧,但他随即产生的想法和行为却堪称离奇——他嫉妒言丹朱,想到如果自己是言子夜和冯碧落的儿子,一定会比丹朱更为深沉、有思想……当他在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时,想的是言子夜夫人的孩子在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他想取代言丹朱,通过与她“相恋”的方式,让自己和丹朱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作为对过去悲剧的一种弥补。在遭到丹朱欲拒还迎的推辞后,他将丹朱一顿痛打。
小说围绕一正一侧两个主要人物展开,情节简单富有张力,对人性的挖掘力度与角度实属罕见。
张爱玲的虚无与荒凉
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瓷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吧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大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
……车过了湾仔,花炮噼里啪啦炸裂的爆响渐渐低下去了,街头的红绿灯,一个赶一个,在车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灭去。汽车驶入一带黑沉沉的街衢。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摘自《沉香屑·第一炉香》
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摘自《传奇再版序》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摘自《烬余录》
张爱玲——在文学史之外《秧歌》、《赤地之恋》、《惘然记》、《小团圆》
“月亮高高地在头上。长圆形的月亮,白而冷,像一颗新剥出的莲子。那黝暗的天空,没有颜色,也没有云,空空洞洞四面罩上来,荒凉到极点。”——摘自《秧歌》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摘自《金锁记》
1952-1978年,大陆关于张爱玲的评论没有再出现。
1961年,夏志清英文著作《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为其耶鲁博士学位毕业论文。
1979年,该书繁体中译本首次出版。
1981年,上海《文汇月刊》刊出张葆莘的评论文章《张爱玲传奇》,是大陆报刊多年来首次重新出现张爱玲的名字。
1984年,黄修已首次将张爱玲写入《中国现代文学简史》。
对于普通人的错误弱点,张爱玲有极大的容忍。她从不拉起清教徒的长脸来责人伪善,她的同情心是无所不包的。她深深知道人总是人,一切虚张声势的姿态总归无用。她所记录下来的小人物,不可避免地做些有失高贵的事情;这些小故事读来叫人悲哀,不由得使人对道德问题加以思索。张爱玲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可是同时又是一个活泼的讽刺作家,记录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一个忠实而又宽厚的历史家。她同简·奥斯汀一样,态度诚挚,可是又能冷眼旁观;随意嘲弄,都成妙文。——摘自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
我深信张爱玲是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五四以来最优秀的作家……在意象的运用上,在人生观察透彻和深刻方面,实在都不能与张爱玲相比。
遍观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坛,实在不容易找到第二个作家,在女性和男性心理方面,下过如此这般功夫。
我想张爱玲很像一只蝉,薄薄的纱翼虽然脆弱,身体的纤维质素却很坚实,潜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飞便藏到柳荫深处。如今是“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的时候。——摘自水晶《蝉——夜访张爱玲》
水晶(1935)原名杨沂。美国加州伯克莱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洛杉矶加州州立大学外文系教授。
张爱玲迷和研究专家。著有《蝉——夜访张爱玲》《张爱玲的小说艺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