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第1页)
莉莉丝喉间发紧,无法理解,颤声质问:“就算必须要杀她,谁来动手都行,为什么要你来?”为什么要她来?血海深仇,种族大义,难以两全。清音是敌寇,居心叵测,要杀她,可以。谁都可以。为什么要沈曦照亲手来?江思雨嘴唇颤动,手僵硬垂到身侧,像两截寒凉的冰棱,心口积压的情绪终于决堤,哑声问:“为什么要你来?”对江思雨、对莉莉丝,对清音本人而言,这都是堪称最羞辱的方式。沈曦照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垂着眼,白到透明的脸,殷红的唇平直展开,昭昭如烈火,唇愈发妩媚。情绪似乎深深封闭,吝啬对人展示分毫。她是漂亮的,冷淡如寒川之巅的冰封玫瑰,娇艳欲滴,却被冰壳封存。让人读不懂看不透,抬手触碰,会被冻伤。想破开阻碍,探手采撷,又会被短刺扎破。如果是宋清在这儿,恐怕会替她辩驳,姐姐才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沈曦照自己也不明白。谁的话她都没理,她捏住衣袖,微一用力,那轻滑的布料一抻,柔顺地从莉莉丝手中滑落。衣角轻飘飘坠落,莉莉丝想抓,布料毫不留情飘散,只抓到一把空落落的空气。眼睁睁看着那人从容迈步,轻而易举越过她的身形。莉莉丝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委屈,有股深沉的悲哀从心底爆发,如火山喷发,控制不住情绪,高声唤:“沈曦照!”嗓音带着哽咽。清音是她一直看不顺眼的混蛋,今天还差点杀掉她。她没必要在意她,没必要想救她。脑海中打转的思绪再理智不过,清晰告诫自己该如何行事,可情绪不受控制,物伤其类的悲恸来势汹汹,对沈曦照的希望,没得到满足,便酝酿成了刻骨铭心的失望。可能这段时间的经历,莉莉丝潜意识里,已经觉得这个人族与众不同,值得信赖。在这种关头,她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她,将自己的信赖一并给予。可当希望像灯塔一样熄灭,留下的,只有深深的失望,和无处发泄的愤怒。她觉得她背叛自己,辜负了自己对她的信任。莉莉丝冲她的背影喊:“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她失望的是什么呢?失望的是,倘若连清音这样的关系,她都能毫不留情斩断,那自己呢?自己对她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她能毫不犹豫牺牲清音,当纷争再一次来临,不管她和自己关系如何,她也会毫不犹豫放弃她吗?她们算得上什么关系?她拿什么来赌她的心软?她凭什么觉得,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比清音特殊,会是那个例外?莉莉丝谈不上有多看重清音,血脉相连的同族,被她吞噬杀死的又不在少数,可大概真的物伤其类,她从清音身上,无比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始终没得到一个回应。沈曦照无波无澜地越过她,继续向前。无论肯定抑或否定,谎话连篇、敷衍的安抚,否定的宽慰,全都埋藏在心底。她严防死守的心门,不向任何人敞开,误解也好,斥责也罢,她不在意。身后的抽泣逐渐低了下去。另一道湿漉漉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沈曦照停住脚步,垂眼,极倦怠的模样,问:“师姐,您也要阻拦我?”“我不拦你,”江思雨提起自己的剑,语调平稳:“我来。”剑尖点了点清音,她握剑的手在抖,语气却始终镇定。“我来杀,这杀孽我来背,这份因果我来担,你干干净净,不用沾血,你不用做这些脏事。”几十年深厚的同门之宜,对几人都是。江思雨知道她们两人关系不同寻常,自己心软,沈曦照只会更难下手。沈曦照表现得再淡漠,她也清楚,她会难过。她不想让她动手一时,用余生来自责忏悔。由江思雨动手,哪怕沈曦照将来念及旧人,悔不当初,要恨,也是来恨她这个刽子手。“曦曦,我杀过很多人,不差这一个。”江思雨一直不挪开步子,身形直直矗立在身前,巍峨如山,挡住沈曦照前进的步伐,沈曦照扯唇,“师姐,您怎么还不明白呢。”她淡淡道:“师姐,这只能是我的事。”江思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僵硬立着,脸色惨白。她有很多疑问,沈曦照没办法为她一一解惑。她按住她的剑,将她的剑送回剑鞘。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没关系,我来做,相信我。”江思雨的记忆仍被封印,很多事情想不通。当然没办法想通,直到现在,她还对师尊敬若神明。就算沈曦照告诉她真相,只怕短时间内,她也未必能够消化接受。清音平静望着她靠近,没有莉莉丝的义愤填膺,没有争执,没有愤怒,没有指责,两个最该敌对的当事人的交流,居然平静到毫无火药味。沈曦照扫过她身后,漆黑眼眸如一汪幽冷寒潭,两个按住清音肩膀的弟子浑身一颤,摄于威严,本能松手退后。无关之人识趣离开,给两人让出一小块单独空间。这方空间静悄悄,分明处在人群的包围中心,周围人影憧憧,无数道视线交织成网,但两人毫不在意,目光始终只落到对方身上,完全不受外界影响。沈曦照轻柔抚摸她的脸颊,感受到尸体般的冰凉。她用手背贴上她的脸颊,试图给予她一些温度,暖热她的身体。语调低哑柔和:“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清音眼皮一颤,无声阖眼,似乎不想看她。沈曦照的体温只是温和,如同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冷冷淡淡,像一块没心的石头。可她太冷了,身体在暴雨的冲刷下,瑟瑟发抖,再被迷乱的狂风粗暴攫走温度。以至于这点微弱暖意,都显得炽烈如猛火,烫得她像是正在被烈火焚身。“说了有什么用?”清音倦怠开口。她最讨厌事情在自己手中失控,把自己闹得这么狼狈。这么多年伏低做小、心机算尽,努力提升自己的价值。误以为自己逃离命运,掌控命运,却恍然发现,自己始终在被命运若无其事玩弄。她接受不了事情在自己手里脱离掌控的事实,更接受不了,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被眼前这混蛋看到。哪怕早在年少时,她便见过她最狼狈、最无助的一面。沈曦照从芥子囊里拿出手帕,拭去她发梢滴落下来的雨水,认认真真说:“要讲的,告诉我你对我的不满,对我的痛恨,把你的痛苦和愤怒,一股脑抛给我。”“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的情绪。你说出来,能解释的,我都会为你解释。到了这种时候,我不想你心中再留下任何怨恨。”她的动作仔细,认真擦拭她面上残留的雨水。柔软布料一点点掩盖过清音眉眼,力道柔和轻缓,像是怕绵软的丝绸刮伤她。清音睫羽轻颤,忍不住眨眼,纤细睫毛承受不住雨滴的压力,倏然坠落,沉甸甸地砸上沈曦照手背,支离破碎,冰凉刺骨。不满?怨恨?愤怒?她倏忽觉得这点虚情假意的体贴,有还不如没有。明知是假的,假的东西再真,也不可能成真。因此生出的那点慰藉,寡淡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只是悲哀的是,她都清楚,却仍会被骗到。“你想让我指责你,痛骂你,彻底撕破脸皮,将我们之间的美好全部摧毁,只激化出彼此最丑恶可憎的一面。”清音的语调很平和,即使胸口剧烈燃烧的愤怒,快要将血肉点燃。她极力克制盛怒,眼神冰凉:“这样,会降低你的负罪感,让你释怀对我的伤害?”沈曦照慢慢擦掉这滴水珠,抬头看她:“不是。”她安安静静站着,脸色很白,虚弱到透明,眉眼轮廓似乎被白光晕染开,稍显虚幻,呈现出明显的脆弱感。湿透的手帕贴在指尖,指尖失了血色,被泡到微微发皱。似乎因为太冷,一直在轻微发抖。明明清音才是阶下囚,才是被淋成落汤鸡的狼狈的狗,这会儿却又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忘了追问下去。她垂首,下意识扫遍她全身,观察衣衫是否干燥,有没有被暴雨淋到。与此同时,不免在心中暗骂凌青剑宗这帮废物,明知少宗主身体不好,怎么也不仔细照看着点儿。“你很冷吗?”关心的话一出口,清音差点咬住舌尖,舌头倏然一痛,火燎燎的痛意,犹如在谴责她的没出息。一条忠诚、听话的狗。清音自己都在唾弃自己。沈曦照终于弯唇,笑容淡如晨雾:“我不冷,冷的是你。”正因为清音感到冷,才会敏锐觉察她的不适,换位思考,觉得她也冷。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没办法帮她换一件衣袍。“继续问。”此刻再讲这些,已经不论是非对错。她们之间利用与否,付出多寡,再去算计来算计去,毫无意义。但就是要将误解全都说清,把心底梗住的死结,清楚柔顺地解开。即使知道这样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也要去做。哪怕会颠覆从前的美好,否定曾经的自己,摧毁往昔珍重与热切。那也要做。要留个清楚明白,要留个坦坦荡荡。总有些事,明知无能为力,依然要去坚持。清音想通了,不再赌气,终于开口:“莉莉丝的到来,是你安排的吗?”沈曦照平静道:“不是。”清音侧首,瞥了眼沉默的巡卫首领:“他是你的人吗?”沈曦照跟着望过去,巡卫首领嘴唇紧闭,脸色阴沉,死死盯着眼前的地面,谁都没看。她摇头:“不是。”不问还好,一问起来,清音问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你这虚情假意的体贴,是对将死之人最后的怜悯吗?”沈曦照摇头:“不是。”不是虚情假意,还是不是怜悯?她不开口,不表达,情绪冰封在心底,让清音受不住。她越这样,清音越想强行突入其中。将她的心摊开,闯进去又潇洒出来,在里面一寸寸搜寻、拾拣,捡起她的开心快乐喜悦成就,捡起她的悲伤难过痛苦焦虑。无论正面的负面的,好的坏的,她都想与她共享。清音哑声问:“你很讨厌我吗?”沈曦照依然毫不犹豫回答:“不是。”清音平直的唇慢慢弯起来,那层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壳似乎被击溃了。这便够了,她不需要再问更多。宗内大半的掌权者都站在这里,她不想继续为难她了。哪怕一直以来,都让听她亲口承认一句在意,想听她明明确确说一句喜欢。但这就够了,她有过太多偏激念头,也不是没想过毁掉她,逼迫她众叛亲离,只是终究不舍,不忍让她难做。“最后一个问题,”她微微前倾,深深注视沈曦照,明知答案,偏要明知故问。“你是发自本心,主动、必然地想杀我吗?”沈曦照睫羽微颤,帕子被清音脸上的雨水浸透了,冰冰凉凉贴着手指,将那一小块皮肤泡得发皱,泛出轻微痒意。她垂着眼,注视着自己的指尖,半透明的指尖没有半点血色,好像快要消失在这纯白的空间内。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在看她,观察她,窥视她,等待她的回答。母亲遥遥投注来的视线冷若冰霜。沈曦照抬眼,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笑意:“不是。”清音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看沈曦照收起帕子,没用自己身侧的长剑,反而从芥子囊内,掏出她亲手递给她的佩剑。清音看得清清楚楚,无奈苦
笑:“你这人,真的是”她的执念之物,她的致命弱点,皆是她主动坦诚、虔诚奉献给她。是她自己活该。清音被砸断的那截尾巴,一直被她精心保留着。仔仔细细去肉剔骨,每日悉心保养。她成为剑修后,修为不断进阶,普通的佩剑已经满足不了需求,在需要本命剑时,自然选择了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尾骨。记忆里,还保留着火光炙热的炼剑阁,沈曦照手把手教她炼器的场景。周围空旷无人,只有滚烫的烈火涌动。空气似乎跟着燃烧起来,清音兴致勃勃为她扇火,翘起自己光滑油亮的尾巴,漫不经心跟她讲了那段往事。是很温暖的记忆,在脑海中散发出温暖灼热的暖光,仿佛被日光勾勒出一层璀璨金边,漂亮到无以复加。沈曦照提剑走近。清音自嘲归自嘲,此刻的心情却与之前大不相同。似乎有某些微弱的情绪,在荒原上点起虚弱的烛火。她瞥了眼几步之外的宗主,突然笑起来,用下巴轻蔑点了点她,石破惊天地吐出一句话:“曦曦,你是信我,还是信她?”清音知道自己自不量力,她在眼前人心中的地位,或许连莉莉丝都比不过,在天平的另一端,始终没有半点优势。可她还是要问,目光灼灼,紧盯她的眼眸。她明知故问,不抱期待地等待一个注定的否定回答。这胆大妄为的话彻底激怒了众人,几位年轻弟子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长老们满脸怒容,一片嘈杂声中,宗主终于冰凉开口。“好了,曦曦,时间紧迫,别再耽搁下去了,给她个痛快吧。”沈曦照抬剑,清音没看森凉的剑锋,始终只望着她。清丽的脸,冷淡的眼,肌肤冷白胜雪,仿佛雪做成的人儿,白晃晃的,好像要与这片空间融为一体。又或是一块暖不热暖不化的坚冰,白到透明的脸,透出不明显的病态,那股令清音心软的虚弱感,今日格外瞩目。有缕黑发太过调皮,从束好的禁锢里溜出来,顺着脸颊弧线滑落下来,微微摇晃,中和了冷意。清音想伸手去抓,奈何手仍锁着,只能无奈干看着。她听到她浅淡的嗓音,无悲无喜:“我以为你知道答案的。”是熟悉的,被否定的痛楚。清音只想叹息。剑锋抬起。清音不曾闭眼,剑锋带起的寒光刺痛双眼,眸中本能泛出生理性泪水。她没有眨眼,她仰头,隔着朦胧水雾,一动不动看着扬起的剑,深深看着她。一双眼倔强执拗,她不挣扎,不反抗,安安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命运,注视着命运降临。一如多年前。被束缚的手骤然一松,血液如被释放的泉水,酥麻和胀痛在陡然一震后,迅速流逝。沈曦照握住她的手,手臂一抬,一把将她拉起来。她淡淡说:“我只信自己。”没给清音留下怔愣的功夫,沈曦照用力推了她一把:“走。”与此同时,她一手一个,拉住江思雨和莉莉丝,与清音一起飞速后退。在她动作的同时,一柄长剑飞起,瞬间迎风飞涨,阻拦了宗主毫不留情地一击。长老们这才反应过来,怒喝:“少宗主!你想做什么?”但有部分人似乎早已迫不及待,在他们怔愣时已然动手,心狠手辣地对完全不曾设防的师长下手。猝不及防中,有数位长老被亲近之人所伤,气息萎靡下去,战斗力瞬间大减。变故只在一瞬间,混乱战局刚起,大部分人都还懵着,寇迎夏与宗主顷刻交手十数回合,莉莉丝被拉到寇迎夏身后,直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沈曦照朝她摊开掌心:“东西给我。”她没直说,但莉莉丝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眉头紧锁,纠结到眸中泛泪,尾巴快要打成死结了,忍不住用力跺脚。“那可是我的宝贝!你只会为难我!”沈曦照拽住她的尾巴,莉莉丝心烦意乱,用力甩了下,沈曦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眼见对方烦人得紧,尾巴颓然垂下,实在懒得躲避了。沈曦照慢慢解开她缠绕的尾巴,动作轻柔,手指插入凌乱炸开的毛毛,帮她仔细梳理整齐。“你可以相信我,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莉莉丝禁不住咬牙,心中挣扎的天平,根本不受她的掌控,完全失去平衡,失控地朝一侧倾倒下去。尾巴在她手里惬意打转,她宛如一只被顺着脊背顺毛的小猫咪,温顺服帖,甚至想从喉咙里发出欢快的呼噜声。“这可是我的宝贝!你仔细点!”她一咬牙,心一横,不知道从哪儿轻巧一摸,顿时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法器。递给沈曦照同时,双手用力握住她的手,莉莉丝心痛至极,殷殷叮嘱,反复强调:“宝贝!我的宝贝!绝不能有半点损坏!”被她小心翼翼放入沈曦照掌心的,是一只圆滚滚、类似时钟造型的法器。钟面上刻着不知名的玄妙文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密密麻麻刻了满页。沈曦照收拢掌心,面上浮现一抹浅笑,莉莉丝还眼巴巴望着她的手,一副心痛到快要滴血的模样。沈曦照掌心收拢,能感觉到手里的尾巴紧张绷直,可怜巴巴的,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放心。”宝贝一离开,莉莉丝像失去了精气神,恹恹环住手臂,一门心思落在沈曦照手里,瞅了一眼,又一眼,眼睛黏在上面,根本收不回了。清音下意识凝视过去,另一头,江思雨迟疑道:“这不是师妹的法器吗?”“母亲。”沈曦照平稳唤。那头的战斗十分胶着,宗主迟迟不曾动手,就是武力值上略逊一筹,寇迎夏在前线以战神之名,声名远扬,她无法轻易将她斩落马下。双方本就难舍难分,沈曦照一开口,寇迎夏便收势离开。黑袍被剑势刮动,猎猎作响,她始终不曾开口,毫不留恋地从中抽身。宗主落回原地,缓慢扫视四周,底下一片混战,看似打得激烈,可反水的人数虽少,却因彼此同宗同源,双方你来我往间,皆手下留情。正因如此,战况呈现出令人焦躁的僵持。宗主神色疲倦:“曦曦,你刚才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她无奈苦笑,悲哀自嘲:“你可是我亲生女儿,连你也要背叛我?”“背叛你?”即使在这种时候,沈曦照的语调依然平稳,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清冷寒冽,风平浪静。清音担心她的心情,侧首看去。沈曦照翻转手掌,手背上青紫的脉络清晰可见,太瘦了,白到脆弱,纤细手腕愈发瘦削,似乎一碰就折。冷白的光线投射下来,她被笼罩一层虚幻的白雾里,半透明的脸毫无血色,苍白虚弱,仿佛即将隐没在腾起的白雾里。摊开的掌心,托着那架精致小巧的命盘。宗主目光凝固,视线顿在上面许久,下意识去摸自己芥子囊:“这东西怎么”下一秒,她反应过来,眼神顿时一厉,冰冷刮过莉莉丝:“孽畜!”莉莉丝有苦难言,扁了扁嘴,承受不住对方冷厉视线的压力,默不作声往沈曦照身后藏了藏。她直到现在还没搞明白状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简直满头雾水。“母亲,我背叛你?”沈曦照再度重复。她安静望向母亲,剔透眼眸泛出浅淡微光,晶莹如琉璃。只是空空茫茫,不喜不悲,仿佛一面没有心的镜子,波澜不惊地映出看到的一切。声音很柔:“我,背叛你?”周围的混乱寂静下来,白色空间之外,师祖已经带着人匆匆赶来,沈曦照为她们争取到的时间奏了效,让寇迎夏坚持到援军到来。彼此同根同源,皆是相熟的同门,刀剑相向,不知所措,自然是打不起来了。外部的压倒性力量已经到来,再怎么抵抗,也都是无用功。就连宗主的死忠,这会儿也已经认清现实,被缴了兵器,不再徒劳反抗,沉默观察事态进展。沈曦照缓声问:“母亲,您还记得我来东塔城,您一开始交给我的任务吗?”宗主一怔,停顿一瞬,才若无其事道:“我已经从莉莉丝口中得知,这一代魅魔族的先知早已死去,自然无需你再去取先知脑。”这本就是个托词而已,是要让莉莉丝等人哄着诱着,带她去东塔的借口。时间太久,连宗主自己都忘了。可谎话说得太久,她大概也忘了,沈曦照的宗主之位,本就不需要去争夺。江思雨和清音,看似是她继位的最大威胁,可这两人都是魔族,是母亲为她寻来的奴隶。从始至终,她们都没有与她争夺的资格。这是母亲手把手,为她培养的威胁。“欺骗,”沈曦照安静望着她的眼睛,沉静叙述,“欺骗。”“母亲,从头至尾,你给我的,只有欺骗。”她不该融入,不该代入,不该共情。被欺骗也没什么,知道自己从头到尾被利用,也没什么。这不是她的母亲,她经历的是原主的经历,是原主的过去,这不是属于她自己的命运。“魅魔们都觉得我很香,我也要成熟了。”沈曦照慢慢问。“母亲,我也是你的工具吗?”一字一句。“母亲,我也是你准备的食物吗?”咬字清晰。“母亲,在准备好魅魔前,你就已经下定决心,将我作为祭品,献祭给魔君吗?”沈曦照沉静望向她,话依然是平静的,似乎全然无谓。只是一字一句,清晰且用力。话像一颗颗生硬的石头,从心肺里艰难撞出来,卡顿在喉间,堵塞住喉管。一字字艰难蹦出口,简直要把声带摩挲出血。似乎要将火燎燎灼烧的情感,团团塞进最平淡的语句内。让迸溅的火星,焚烧掉表面那层无谓和不在意,炸出一片焦黑的绚烂。宗主无言以对。“母亲”沈曦照阖了阖眼,慢慢移开视线。喉咙太痛,呼吸间,泛起浓烈血腥味。眼前那张冷漠无情的脸太锋锐,宛如昭昭剑势,以摧枯拉朽之势而来。面容冰冷,宛如一尊无情的石像,没有一丝情感波动。不近人情,无动于衷,像一座寒冷冰川,冻得她喘不过气。她都清楚,她很理智。可为什么会感觉到委屈,为什么会难过,为什么心底滋生的情绪如此深切,被背叛的痛苦来势汹汹。或许是梦境太漫长,让她在一场幻梦里,和母亲亲密度过半生。她不受控地将依赖寄托给她,将沉淀了几个世界,对母亲的感情,一股脑投射到这个符号上。她是否是母亲,并无所谓,只要能让她沉淀太久的情感,有个发泄出口,便足以担得起这个身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曦照失去不偏不倚的客观立场,过度代入这个世界的爱恨纠葛。于是从冷眼旁观的看客,堕落成了可怜可悲可叹的局内人。下场了,就要执棋,就要被当成棋子。就要去利用,就要被利用。剑光晃荡,是心烦意乱的清音,想上前又不敢,安慰的话在心里拐了数百个弯,梗在心间,上不去下不来,找不到出口。连担忧的在意,都得克制三分,无法表露。她不耐甩着长剑,烦躁感抓心挠肺,眼神一直在看沈曦照。剑身翻转,被折射的白光,倏忽掠过沈曦照眼睛,太亮了,刺得她微微阖眸。白芒切断了睫羽和眼尾的界限,摇摇晃晃投射在眼下。睫羽轻微颤抖,细细窄窄的影子跟着发抖,被切割成无数细小的影子,乍一看,宛如一道道斑驳泪痕。她站着,笔直如剑,哑声问。“母亲,您也觉得,女儿是石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