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雨霁 中(第2页)
下了火车,她就包了一辆出租车,到达慧城汽车站中转,再搭上前往四意谷的面包车。
农村里路况不好,出租车是绝对不愿进来的,在县城和四意谷村之间有来回运货的面包车,车厢后面摆着几个小板凳,零星拉一些人。
云岚心已经在老屋等着她了。
村委会的主任安排了一些村里的老人,帮忙张罗白事,写名帖、请鼓乐、点帛金。
云霄至被发现时倒在家门口,他面朝下,手往外伸,应该是临终前想要走出家门求助。
云岚心给他买的手机就在房间里,电满满的,却没有拨出号码的痕迹。
此刻云岚心正倚在床帏边,被一群老妇人包围,哭得赫然没有了气力,只能肿着双眼抽泣。
看到云想风尘仆仆地进门,又出声哭叫道:“想想!我的女儿,快来看看外公,看看外公,最后一面了——”
云想哽咽着凑近,酿跄跪倒在床榻上,云岚心抱住女儿,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云霄至去世前应该没有痛苦,面目安详,像一个睡着的文雅老人,只是肤色黝黑,额头和眼角都布满深深的皱纹,睫毛是浓密又长的,和云想非常像。
老屋的主卧在堂厅的右侧,云想从初中就开始参加竞赛拿奖金,积攒了一笔可观的数目,交给云岚心重新修缮老屋。
在以前的土地上,泥砖瓦房被推倒,院子围上了围墙,堂厅浇筑水泥地面,进门正对着的墙面挂着伟人的画像,旁边是云想考取湖大那一年,三中做成锦旗模样的贺辞。
『云销雨霁霖泽四意福地漫山彩
心想事成慧至三中桃李满园春』
如果三中的老校长知道云想外公的遭遇的话,大概会换掉福地二字。
但云霄至还是把它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下方是老物件,一张四四方方黄花梨桌子。
桌腿雕着繁复的山云纹,颇有山峦叠嶂之韵意,然而沟壑里堆积着没法擦拭干净的油污和灰尘,已经被岁月盘得铮亮,是这家中唯一一件比人还贵的家具。
四下望去,整个堂厅墙壁灰白,色调冷硬,云霄至的黑白像框早年就自行备好,和父母的一同悬挂在屋粱下,三人的眼神齐齐望向屋外的断雾山,好似在寻找着方向。
云岚心和云想的照片,则被单独收在了卧室的大相框里,玻璃牢牢压住边角,黑白照居多,到云想幼年时才有彩色照,还有一张两寸的初升高蓝底学生照,宛如泼墨山水画上额外点了油彩。
三十七年前,云霄至拄着拐杖独自一人翻过断雾山背面,给一户死了媳妇的邻村人家卜卦超度——是的,随着传闻越来越离谱,他的业务范围也开始拓展。
老人们迷信他崩坏的右眼,迷信他父亲的杳无音讯,甚至迷信他的痴傻。
云霄至话说得越来越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种交谈的节奏演变成一种讳莫如深,仿佛天机不可泄露。
那个媳妇嫁过去夫家,生了一个女儿就开始病痛缠身,孩子刚满周岁便一命呜呼。
婆婆要给儿子续弦,竟生出要把孙女卖给云霄至抵卜金的念头。
云霄至的理解能力到不了这一层面,他还是要了钱。
等他蹒跚地登上断雾山,暮霭沉沉楚天阔,笼罩着山脉的迷雾散去,才发现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早慧,刚过周岁已能流利地开口说话,云霄至在幼童的眼中看到了舍弃的决心,恰似父亲看他的最后一眼。
云霄至把她带回了家,从山雾里走出来的孩子,云霄至摸着书给她取名为云岚心。
云岚心来到云家之后,云霄至的傻病竟开始有所好转,少有的时候能清醒地与人交谈,还能准确说出自己读书时同窗的名字。
四意谷的老一辈则更加坚信山神的怪谈,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云家有了女儿。
云霄至开始到自家田里种菜,小小的云岚心跟在他身后扶扁担,肥水桶刚从爹爹的肩膀卸下来,她就赶忙拿起瓢去舀,即使被臭得龇牙咧嘴,也光着脚丫插在泥里,有模有样地弯腰,拔了一堆野草。
她是真正在田野间长起来的姑娘,年纪越大越不爱读书,常在田埂上赤脚疯跑,拿石头去打泥塘里开会的大蛇,再被吓得拔腿就跑。
一路跑回家,坐在门槛上抱着瓜子磕,村长的孙子斜挎起蓝色帆布书包,走到大路上,特意拐过来喊她一起去上学,云岚心全当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