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页)
小时候,世界是雾蒙蒙的。
外公有个橡胶园,河畔木屋住着外公、母亲和她一家三口,收胶的季节长工也会在屋里挤着睡。河岸连绵,背后是大片野林。
外公没事的时候,会划着破旧小船带裴今去野林里探险。生活极其节俭,却从未感到贫乏,探不到边界的热带雨林就是裴今的游乐场。
野蘑菇、蕨根、奇异的花,在湿漉漉泥土里穿行的小蛇,每一样裴今都熟悉。七八岁,还需要坐外公的肩头才能摘到树梢的果子,十四五岁,裴今攀在树枝桠上,拿竹棍就能打下一整缀果子。
什么果子能吃,什么不能,裴今清楚得很。带着一网兜的果子回家,外公手腕上的铃铛随着划桨响动,是最美好的摇篮曲。
黄昏笼罩天空,河水波光粼粼,岸头有母亲的身影。
有时裴今在睡着了,有时装睡,母亲总会温柔地摘去她发梢上的叶片,拍掉她衣衫的泥,和她一起躺在船里。
母亲念诗,唤来月亮。
只有在这时候,母亲是母亲。别的时候,母亲是华文女诗人,南洋明珠。
母亲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写作,裴今哭闹也不理会,后来不哭闹了,站在门外看,烛灯下母亲纤瘦的影。
收胶的季节过去,母亲的朋友来了。文人墨客,每一个名字都响当当。
他们在客厅吱嘎作响的吊扇下谈论文学,裴今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竹席的上吃过了凉水的面。
耳濡目染,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痛恨的文学。
文学是她的母亲与王国。
“来,小今,把你写的文章念给大家听。”
纤细的文字俘获了众人,他们说青出于蓝,橡胶园风水养人。
裴今不懂得恭维话,期盼着有一天写出母亲那样的文字,绮丽而锋利。
那天还没到来,西装客们来了。
外公生病了,需要钱。母亲告诉裴今,她的生父很有钱,为了钱,她得去那个家生活。
母亲第一次为她梳了辫子,西装客带走了她。
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母亲站在木屋廊台上,冷漠而决然。
飞机在乌云里颠簸,雨里降落。
一样是热带城市,植被茂密高耸,却让人闻到了不一样的金粉气息,裴今新奇地把脸探出窗外。
裴今想起在古志里读到的,狮城,梵语作Sinhapura,因其地理位置被称作南洋第一埠头。
开车的是李叔,从那时起他就是个小老头的样子。他温柔地问这里的天气是否比她家乡更灼热,她说这里的雨像一种她没问过的辛香料。
裴今以为这里所有人都会和李叔一样好。
赵家老宅华贵典雅,像杂志里才有的南洋豪宅,完全超出认知。裴今好奇地捧着茶盏,细数台灯罩上的流苏,踩过青蓝色花砖走进观赏墙上的古典油画。
年轻的管家呵斥她,要她像个淑女一样静静等待先生与太太。
然而等到楼梯上争吵传来。太太说,为什么要把这个乡下孩子送进华中。
乡下孩子是说她吗?
裴今惴惴不安。接着听到顾淮聿这个名字,他家与赵家定下了婚约,在华中念书。
华中是狮城最好的私立学校,父亲希望裴今进华中,否则就和其他两个孩子一样,去国外更好的贵族名校。太太说这孩子还不熟悉家里的环境,去国外怎么生存,给了自己台阶下。
开学那天,新生们落落大方地交流着,裴今试图与人说些什么,可没有人理会她这个连华文都说不好的乡下女孩。
霎时,挤挤挨挨的大礼堂响起尖叫。
一位少年走上舞台,像漫画里的人似的,连制服白衬衫的些微褶皱都细致刻画。
一年级生离舞台很近,裴今看见了他衬衫上的名字,顾淮聿。
致辞结束,现场又是一阵尖叫,好似人类集体返祖。裴今觉得有趣,照样子铆足了劲儿喝彩。
然而慢半拍,孤伶伶响彻。
轻握在讲台沿的纤细手指收拢,顾淮聿看了过来。
雨瀑淋湿了大礼堂高处的彩色玻璃,少年清冷的声音穿透闷沉的音响,一字一句掉进耳朵里:“那个学妹,有什么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