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第1页)
母亲的种类有很多种。我算是一个中途失败的母亲,之前收留在餐馆后院的是另一种母亲。她在出去自己住之前,在院子里那棵榕树下,捏著自己一直隨身携带的象牙白色饰品,即将要离开这个庭院。
那位夫人依依不舍地用着缱绻的目光在自己手上的这个小挂饰上流连,随即轻轻再次摩挲着这个小小的东西,和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最饿的时候,在一开始时,村中的人会相互扶持,将自己仓库中的粮食贡献出来,彼此救济,共渡难关。一如往常的旱灾一样,只是今年的似乎持续得格外地长,靠这样同舟共济的方法似乎也要熬不下去了,渐渐地、再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碗中的米贡献出来,对着敲门的人摇头说着婉拒的话,然后将自己进仓的那一点粮食省一些、再省一些、希望换取片刻的温饱。
妇人家家中并不贫穷,在当地也姑且称得上是生活顺风顺水,这样的情况下,也不能在保持施舍的姿态继续下去了,于是关紧了大门,在这个地区人一个个饿死的过程中,也随大流地决定独善其身。
就在这样的时候,家里的男丁也尽量决定节省一些、少吃点东西,将剩下来的份让给家中的小孩。日子一日日过去了,妇人饿得打摆子,年仅七八岁的儿子嘴唇都发青了。周围连青苔也找不到,家中的米缸中就算再刮掉底层的这一层灰吃进肚子里,也终究是要告罄的。就算是用清水也没办法填饱肚子,他们也决定去试试看敲开别人家的房门。天上艳阳高照,热得像是置身蒸炉中一般,儿子尚且无力走路,被男人抱在怀里,向着邻居哭着求一点救济。
“我们已经没有粮食了……开开门吧……”
那边的房门紧锁,哪怕敲了数十分钟,依旧没有一声回应,她知道那可能并不是对方的心肠淡漠,更有可能是因为门外的另一边已经没有了能够应声的人,她隐约能闻到一种味道,那是以前在角落里找到死老鼠的熟悉的味道,因为酷暑的照射而开始不可避免地传来一股臭味。饿殍倒在地上时会加速身体的腐烂速度,又因为温度的上升而让其挥发得更加之快,这个城镇已经快有将近半数的人活活因为没有饱腹的食物而死去了。
即便如此,哪怕就着泥巴吃草根也得活下去……最能够充饥的是树皮,煮烂了就能轻松咽进肚子里,但是主要吃的还是草根和泥土,连虫子都不见一只,若是有一只肥美的蜘蛛出现,想必他们也是能吃得津津有味的。
无法得到他人的救援,他们只好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儿子已经无力爬起了,他躺在地上,一声不响的。妇人忍着眼泪去问那边的回应,问一句就要等一会儿,方可得到一句气若游丝的答复,便靠此来确保这孩子还留存着一线生机。
“你还好么?”
“……”
“……”
那边突然寂静了。
她等了一会儿再一会儿,还是没能得到答复,撑着身体去看那孩子的脸,结果发现他的双眼紧闭着,但是去探鼻子底下,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
妇人大喘了一口气,差点被吓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急忙回头去看自己的丈夫:“你看,他还活着……”
丈夫的脸都已经因为血的沉淀而白得像白玉雕的石像了,这一次,那险些被憋回去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饥荒是多少人此生都無法遺忘的噩梦,天災之下是絕沒有對普通人的怜悯之情的,饥荒之下,父亲杀死儿子,青壮杀死老人,然后又败于灾难的残酷之下,被一视同仁地在天空的注视下死去。在這種令人絕望的情況之下,她只能感覺到從脊椎骨泛上的悲涼,既担心那具身体发臭,又觉得至少要用个草席将自己的男人包住,哪怕埋不起来,也不想他就这样孤苦伶仃地倒在地上,被酷热的太阳蒸烤得发酵、蓬松成一个怪异的球。
然而她的双脚已经软的像面条了,不仅根本没法站起,连再去拿一卷草席的力气都荡然无存。她只能无力地、推搡地在这地上坐了一晚,身边躺着的是已经死去的自己的男人,还有床榻上人事不知的自己的孩子,两个人的呼吸都听不到,整个房间安静得和死宅一样,明明有三个人,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寥,也感受到了这所房子前所未有的空荡,慌得只能簌簌落泪。
这样下去,男人就要被晒烂了……
她见过曾今因为发瘟疫而死去的家禽,在这样的热天气下更容易坏掉,变成一坨死肉都不如的东西。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给自己的男人最后一点体面,让他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睛。
可是这样的女人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她连给自己的丈夫盖一卷草席都做不到了。床上的孩子不知还能活多久,看上去岌岌可危,已经和死了没有太大的区别,恐怕也就是下一次眨眼的事。
“好孩子……乖孩子……”她流着泪摸到地板上,孩子枕在草席,脸上滴上了自己的眼泪,她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和这个不省人事的孩子说话,还是对自己说话:“下一次不要再托生到我肚子里去了,你活着只是在受难……我让你解脱吧……”
於是那孩子似乎伸出手來,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臉頰,像是一种安慰,或者是理解。
得到了那孩子的回應之後,她泪流干了,便也麻木了,终于有了力气将自己的男人拖到一边去,有个阴凉的地方遮住,然后盖住了身体。那孩子的力量与她同在,在她柔軟的內臟里散发出一种热烫的暖意,让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烧着了一样烫。
做出了第一步之后,她就明白自己不得不走下去了,他把家裡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帶上僅剩的銀錢,在廚房搜索了許久,把能充飢的食物全部包好,最後再将剩下的残羹冷肴做成易于保存的熏制品,妇人就这样拖着两个包裹,离开了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子。
“……”
我只能在一旁听,却不好做出评价,她手中摩挲的这个恐怕得小孩子尚未换掉的乳牙,但除此之外的也不好携带,剩下的恐怕也都被分解掉了,一切的不堪和惨痛的过往都留在饥荒的旧宅子里。能成为母亲前行的力量,至少这可怜的孩子没有白白死去。
“您……有什麼想說的嗎?”
哈?
我就这样听着她讲完,實在沒什麼切身體會的實感,只能很尷尬地站在原地。她再次对我点了点头,就这样继续收拾起了自己的行李。
那是种格外苦难的经历,因而她会半疯半癫也不奇怪,我对她有些同情,但是毫无办法感同身受到以身代之的程度,而那种母亲是一个类型,现在将我的头往自己怀中按去的……
这是哪个种类我没见过啊!
她的身体有一股本就好闻的香气,不像是香皂的气味,要更清新一些,像是草木和溪水。而裹挟着它一块的、是一种似是而非的馥郁乳香,两种味道夹融在一块,被女体本身的热度蒸腾得让人头晕目眩。我在初见她时,这女子有些虚弱,因此手指尖摸起来也是凉凉的,但现在吃了饭,睡醒后好像一下子就重新再次恢复了精神,精神抖擞地重新变成了一个暖烘烘的火炉,我真的很久很久没见过这么有生机和活力的人了……
但她的手不肯放开,我的脖子梗在半空中,过了一阵时间,已经感觉到一股僵硬的酸痛,她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我,我便只能赶紧象征性地啄吻了一下面前的空气,她好像对这种程度犹不满足,但已经有些松动了,我便赶紧打了个滚爬了起来,旁边一直握着我的手的孩子开始砸吧起了嘴巴,她的注意力随之转移,我赶紧趁机脱身,将那个孩子往她的怀里再送了送。
在那之后,吃剩的饭碗被我放在了大门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到了晚上应该会有人在固定的饭点再度投食,婴幼儿还有些脆弱,但是我看那个像是兽一样的女人应该没有照顾孩子的意识,只好叹了一口气,将他抱起来,裹进了襁褓里,塞进床上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