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不谢的花瓣上(第4页)
“工人。”
“你哪个单位的?”
“红卫地毯厂。”
“你住哪?”
“东方红四条十号。”
“你为什么要跟现行反革命结婚?”
“我是他爱人。”
“你到这来,我们要向你们厂里的革委会反映。”
“是的。电话是四十七局8993。”
“你要检举揭发他的反革命罪行。”
“如果有,我一定揭发。”
“你要老老实实!”
“我给他送东西来了。”
“什么东西?”
“一斤蛋糕,一斤白糖。”
“你知道你这么干,会有什么后果吗?”
“知道。”
“你为什么跟反革命分子划不清界限?”
“我是他爱人。”
“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要跟他说一句话。”
“不行!”
“我只说一句话。”
“你要说什么话?不许订攻守同盟!不许进行反革命串联!”
“我只说一句话。”
沉默。
忽然,中间的门打开了,一位看押者粗暴地对我嚷道:“叶荷夫!你的臭娘儿们要跟你说句话!你他妈的老实点儿!”
我踉踉跄跄地迈出了门槛。你离我三米远,隔着一张桌子。你睁圆了眼睛,那么沉静,那么爱怜地望着我。我忘记了你的身影、你的面庞,只记得你那一双莹洁清澈的眼睛。啊,亲爱的,你这双眼睛永远照耀着我,永远滋养着我,永远庇护着我。我听见一个温柔而厚实的声音:“荷夫,你要活着,你别死!”啊,亲爱的,你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只有九个字。你是怎么被他们推搡出去的,我又是怎么被他们推搡回去的,我统统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扑到了我那肮脏的床铺上,放声痛哭了起来。我哭得胸膛一阵阵发紧发痛。我哭,是因为快乐。我快乐是因为我有人爱。我有人爱,所以我不必去死。我不必去死,所以我就变得真正清醒起来,我就觉得我那自杀的想法并不是勇敢而是胡闹——我要活着,我不死!我要活着,给他们的好世界上添一点缺陷;我不死,我要等着看他们的恶报!……
我活过来了。
我活得很好。
现在有许多人爱我。“我爱你的诗”,“我们爱你这样的诗人”,“请接受一个文学青年真挚的敬爱”,“我热爱你,就像热爱家乡的椰子一样”,“你教我懂了爱,我爱生活,爱祖国,爱乡亲,也爱你”,“我们的口号不仅应当是真、善、美,还要加上爱!我爱你这爱的播种者”……还可以从来信中摘录出更夸张、更过火、乃至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语言来。我得提防着被“爱”的狂涛淹死。
然而,我的爱情,是完全奉献给你的。
这很容易被解释为感恩报德。你一定也这样想过。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报恩。我知道,你需要的是我真挚、持久、涤尽了功利性因素、深入骨髓而又莫可名状的那种爱情。我知道,我能做到的,心甘情愿,至死不渝。
据说人类越接近高度文明,便越允许旧爱的消亡与新爱的勃发,允许自由离异与自由结合,那时的道德观念和婚姻制度都是今天庸人所难以理解的。我祈祷这样的理想终能实现。然而生活在现实的时空中,我仍笃信这样的观念:爱情应当是坚贞不贰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即使到了极度文明的社会,他们的爱情也将具有某种典范性质。真正的爱情,必是永恒的。
亲爱的,这便是我写给你的诗。它是写在永不凋谢的爱情之花的花瓣上的。
啊,亲爱的,你不要再那么忧郁,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你的眼睛,我们便看到了一个共同的宇宙,那里运行着万世不灭的星辰,在熠熠闪光,在凝聚着创造力,在孕育着新的生命……
1980年7月10日
写于北京垂杨柳,,